柳逸年

*有水璇。

章二 嘉兴城

渔歌子

天地春分竖蛋忙，人间烟火欲归乡。

鹅入水，鲫成汤，欢声笑语话寻常。

今日春分，嘉兴城内比往日热闹些。

四个人怕被认出，皆穿了常服，这会儿混在人群里，倒也不突兀。蒋芸视线顺着主街扫了一圈，觉得同她三年前回来时变化不大，刚要继续向前走，就被段艺璇拽住了衣袖。

“芸姐想去听曲吗？”

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，教坊的牌匾挂在门上，隐约能听见靡靡之乐逸散出来。就算不常下山，这种地方经营何种勾当，蒋芸还是知晓的。她皱起眉，厌弃地瞪了段艺璇一眼，训斥的话还未说出口，就看到面前人侧身将跟在后面的两个小师侄让了出来。

“他俩想去。”

小辈对上蒋芸的视线，大气都不敢出，身子站得笔直，像是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。蒋芸眉头蹙得更紧了些，半晌还是松开来。若是她没下山，这俩人肯定早撒欢去了，说不定段艺璇也会跟着，还用得着在这征求意见？

平日在师门里，辈分束缚得紧，难得下山一次，她也不想因为这个坏了大家兴致。况且大白天的教坊，也就只能听听曲，干脆就随他们去罢。她叹了口气，面色舒展开来。

“去吧，别被骗了就好。”

两个小师侄兴奋地睁圆了眼，又马上恢复正经用力点了点头。蒋芸嘴角微动，心想也不必做得如此明显，她没这么吓人吧？

段艺璇摆出一副师姐的模样，给同门师弟叮嘱了两句才摆摆手放他们走。一转头却又嘻嘻哈哈笑着攀上了蒋芸的臂膀，“好饿哦，去吃点东西吧？”

他们从山上下来这一路怕被发现，轻功不敢用，走的也皆是小道，耗费了不少精力，这会儿确有些饿了。

“好。想吃什么？”

“小炒肉，城东有家酒楼做得可好吃了。”

城东有酒楼？还没等蒋芸想个明白，段艺璇已经扯着她的袖口走了两步，见她没跟上，又回过头来问她：“怎么？”

罢了，城东她本就不熟，段艺璇平素除了练功还好烹饪，又常常偷跑下山，这么说定是有道理。蒋芸放下疑虑，将捏住自己袖口的手轻拍掉，迈开步来。

“到了。”

段艺璇语音未落，蒋芸就已经注意到了眼前的建筑。楼有三层高，门上浮雕花鸟鱼虫，廊柱在前，二层围栏与柱同色，皆是正红，顶上铺墨色琉璃瓦，瓦当绘兽纹，气派得很。大门上挂着金边牌匾，行草写就了个单字——“轩”。

明明是楼阁的制式，偏要叫轩，蒋芸眉头微皱，觉得这名字好生古怪。

“这是？”她拉住欲抬步进门的段艺璇，心底隐有担忧。

开这酒楼的人绝非泛泛之辈。且不说此处正对主街，位置绝佳，乃是商贾必争之地一事。原先开在这里的万宝楼，专卖奇珍异物，叶老板家财万贯，单从他手里买下这块地，也要费不少功夫吧。如此酒楼，以她们两人现在身上所带钱财，恐怕是吃不起的。

“去年新开的。饭菜比天香阁好很多，价钱也便宜，生意火得不得了。”

对天香阁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岁那年，上山前爹娘带她去的那次。大概是担心山上修行苦，吃食清淡，蒋父特意点了许多。酱牛肉，纸包鸡，狮子头，桂花糕，都让十岁的蒋芸大饱口福，很久不能忘。如今段艺璇竟说这里比天香阁好且便宜，倒让她生出了几分兴趣来。

“客官您几位？”

方才迈进门便听见小二的吆喝。蒋芸觉得这声音熟悉，还没转头看个仔细，段艺璇就先她一步回了话。

“吕一！”

吕一看过来，视线落在蒋芸身上的时候露出惊喜。她把帕子搭在肩上，小跑几步到了门口。

“小师……”叔字还没喊出口便被憋了回去，吕一想起蒋芸不喜欢被这么叫，况且她也离开松石门有些时日了，赶忙改口道：“芸姐。”

蒋芸笑了下，点头算是回应。

“叫杨冰怡来，芸姐难得下山一次，今天得要她这个少掌柜的来接风。”酒楼里再吵闹，也压不过段艺璇的声音。

似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号，柜台后的人抬起头，目光落在段艺璇身上，眼底亮起微光。她将手里的毛笔放下，又同走到面前的吕一低声道了几句，面上带着笑朝门口走来。

“芸姐，这位是轩的少掌柜，杨冰怡。”那人走过来站定的下一刻，段艺璇就贴在了她身侧。蒋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这位少掌柜，墨绿长衫平整，暗线绣了竹，是上好的面料，腰间挂着块翡翠，看样貌是只貔貅，脚上蹬的一双长靴干净，衬得整个人都精神不少。

做生意的人精明，段艺璇可别着了道。蒋芸心下忧虑，面上却如常，俯首抱拳，“杨少掌柜经营如此酒楼，实在是年少有为。”

“蒋道长才是，能成为玉景道人的关门弟子，想必天赋不凡。”

大约是察觉了两人间过于客套疏离又有些许诡异的氛围，段艺璇赶忙开口转移话题，“还有厢房吗？”

“今天有戏班子，所以楼上满了，”说话的功夫，杨冰怡手臂已经揽上身旁人的腰。蒋芸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一瞬，发觉段艺璇不仅没有躲闪，还顺势往旁边靠了靠，可见她与这位少掌柜的亲密程度已经远超与任何同门的关系。但眼前人除了满身俗世烟火气，没有任何不妥。蒋芸无声叹气，只道是她多心了。

“没跟我说一声就来，哪能给你留位置？”杨冰怡引着她们朝角落的空桌走去，还不忘抱怨两句。大概是与人贴的近，段艺璇音量小了些，语意里带着委屈：

“那不是因为掌门突然闭关才能跑出来嘛，我可是下山后直奔你这，你还说我。”

三人落座还未说上几句话，杨冰怡就被别处的客人叫走了。蒋芸刚要问段艺璇究竟与她是何种关系，就被一阵敲锣打鼓声吸引了注意力。

堂尽头的台上出现了个带着狐狸面具，身着宽大蓝袍的怪人。她把一篮鸡蛋搬上桌，又拿起地上的一对儿铜拨来，在清脆的哐声后开了口：

“今日春分，轩特地举办一场竖蛋擂台。咱们杨少掌柜的到时候会免了胜者桌上的酒菜钱，还会再送一壶陈酿女儿红！”她看向站在堂正中的杨冰怡，得到了后者的颔首认同，又继续说下去。

“比赛规则很简单，一人五个鸡蛋，能比我更快立住的人都算赢。”

厅堂里忽的炸了锅，有人带着调笑嚷嚷起来：“那意思是，要我们都比你快，杨少掌柜今天就得做亏本买卖？”

那怪人笑起来，伸手从篮里捡了只蛋，轻轻放在桌上。

“比我快？那自然是要试试才能知道了。”

话音落下，手指离去，那颗蛋安稳立在桌上，没有丝毫摇晃。这一出劝退了不少人，可还有许多跃跃欲试，毕竟一桌酒菜不便宜，陈酿女儿红更是难得。可人都上去的差不多了，蛋也打碎了几个，还是没有人能比得过这怪人。

她双手叉腰模样有些嚣张，忽然伸手指向角落里的蒋芸，“这位看着面生好像是新客，不如上来试试？”

蒋芸摇了摇头，那人便挪开视线，得意地笑了几声，“看来今日各位都没能占得我们杨少掌柜的便宜啊。如此一来，这陈酿女儿红，”她从桌下抱起一壶酒来，“就归我了。”

段艺璇还没反应过来，蒋芸就忽的站起了身，倒也不是为了那酒，只是台上人所言，不知怎的就让她有了几分好胜之心。不就是竖蛋，她蒋芸修炼这么多年，还能被几只鸡蛋难住不成？

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，在众人的目光中缓步上了台。竖蛋要诀无非就是快速找准平衡的那一点，凡人靠摸索，修道之人可不用。蒋芸握着鸡蛋，输了几分内力进去，那圆滑之物便仿佛生了根，稳稳立在了桌上。

她手离开第五只蛋的时候，对面的人才把第四颗放好。蒋芸退了半步站定，那人看了眼桌面上的鸡蛋，放弃了自己手中的那颗，然后站直身子，朝台下众人大声道：“我宣布，今日竖蛋擂台的胜者就是这位，”

她又看向蒋芸，“如何称呼？”

“蒋芸。”

“就是这位蒋道长！”

蒋芸拎着一壶女儿红回来的时候，段艺璇已经点好了菜，杨冰怡坐在她旁边。

“恭喜芸姐。”两人同时出声，复又笑起来。

“我要了小炒肉，盐水鹅和鲫鱼汤，还有份今日限定的春菜。芸姐还要吃什么不？”

“不必了，太多也吃不完。”即便是不用付这酒菜钱，浪费也是不妥的，可段艺璇似乎另有想法，她转过身对着杨冰怡道：

“好不容易让杨少掌柜亏本一次，芸姐怎么这么为她着想啊？”

虽然听出这是玩笑话，杨冰怡还是眯着眼回了嘴，两人有来有回笑闹了几句，语气愈发嗔怪起来。蒋芸听着二人的对话，忽然发觉这杨少掌柜，虽然看起来精明，但终究同段艺璇一样是个小辈，刚才还真是自己多心了。

一会儿的功夫，吕一便端了菜过来，放下后又转身去忙着照顾别桌了，杨冰怡也起身去送楼上厢房下来的贵客，桌旁便又只剩下了两人。

蒋芸打算再问些杨冰怡身世的问题，段艺璇却忽然看见了什么人，站起身来冲不远处招手喊到：“王晓佳！这边。”

顺着她视线望去，一位身着白裙的少女正站在柜台旁。她听见声音后抬眼看过来，与蒋芸的视线撞个正着。虽然隔着整间厅堂，蒋芸却觉得那双眼睛近在咫尺，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。

少女拎着壶茶走过来，给蒋芸和段艺璇添上，这才坐下开口问：“今天怎么有空下山了？”

她一开口，蒋芸便听出了这正是方才台上的那个怪人。刚才她五官盖在面具之下，身形也被宽大衣衫罩住，唯有这声音听得真切。

“掌门闭关嘛，才有机会偷跑出来。”段艺璇夹了片肉放进碗里，转头对蒋芸道：“芸姐，这是王晓佳，轩的二掌柜。方才台上的人就是她。”

“蒋道长。”王晓佳把这三个字叫的软绵，完全不似先前那般声如洪钟，蒋芸恍惚了一瞬才开口问她：

“刚在台上，你怎么知道我身份？”话音已落才发觉语气冰冷，还带着些责备，歉意涌上心头来。

王晓佳却不在意，给自己也倒了杯茶，转身看着蒋芸，笑了笑回答说：“你同小段道长和吕一都认识，所以我想，你大概也是松石门的弟子吧。”

“好啊王晓佳，平日里直呼我名讳，今天在芸姐面前倒是规矩地叫起小段道长来了，你什么意思？”

她这话并非生气，只是想逗弄眼前人一番罢了。可王晓佳不吃她这套，非但没道歉，还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来，“人家蒋道长仙风道骨，一看就是修行之人。你成天上蹿下跳，哪里像个道长？”

“王晓佳！”

蒋芸一把捏住段艺璇的腕子，差点给她施个噤声诀，“小点声，那么多客呢。”

段艺璇撇了撇嘴，语气里透出几分委屈来，“芸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，帮着别人呢？”然后又想到什么似的，转头对着王晓佳道：“我跟你说，论辈分的话，蒋芸是我小师叔。你要尊称她，得喊……”

“你叫我什么？”

冷风吹得段艺璇脖颈后一凉，她转脸看去，蒋芸捏着茶盏的手青筋微现，杯里水纹荡漾，似是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。

“芸，芸姐。我错了我错了。”

看到她这副吃瘪模样，王晓佳一时没憋住，噗嗤笑了出来。蒋芸偏头去看，身旁人抬手用袖口遮住了半张脸，但眉眼微弯仍透着笑。笑意里是难得的纯粹，眸底还泛着光，蒋芸忽觉入了迷，也跟着笑起来。